河南的歷史太厚重了，承載過20多個朝代的都城，作為中國的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的歷史長達三千年，地下文物全國第一，長眠在這片土地上的古圣先賢數(shù)不勝數(shù)，以至于每個縣都擁有令人艷羨的歷史文化資源。但像洛陽伊川一樣安葬著四位世界級的哲人的縣并不多見。

　　伊川地處洛陽城南的一片豫西淺山丘陵之中，長眠于這塊土地上的四位先哲分別是范仲淹、邵雍以及程顥程頤二兄弟。

　　伊川萬安山下，有一處頗具規(guī)模的墓園，這里北靠萬安山，南抱曲河水，東有嵩山挺立，西有伊水流淌。墓園分前后兩域，南面的前域葬著范仲淹、其母、長子范純佑；北面的后域葬著次子純?nèi)?、三子純禮、四子純粹和一侄九孫六曾孫和兩個曾孫媳婦。

　　這片墓園通常被叫做范園，內(nèi)有一尊高大的范仲淹石像，通體白色，據(jù)說是伊川縣的范氏后裔范振國捐資建造。范氏祠堂則由香港范氏后裔范止安捐資30多萬興建，原來的祠堂在1994年毀于大火，清朝康熙、乾隆、光緒三位皇帝題寫的匾額化為灰燼。墓園里的多處石碑都為藝術(shù)珍品，其中最珍貴的當屬“神道碑”，全稱“資政殿學(xué)士戶部侍郎文正范公神道碑銘”，記載了范仲淹一生事跡。碑額正中是宋仁宗親撰的“褒賢之碑”，碑文由一代文豪歐陽修歷時兩年撰寫而成。

　　緊挨范園的許營村居住著很多范仲淹后人，在1949年之前，范姓村民輪流守候墓園，如今有專門的范氏后人守墓。守墓人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明孝宗弘治四年，即公元1491年，那一年，明孝宗下旨命令范仲淹的嫡孫來河南守墓。范仲淹的第14世孫范昌期來到伊川守墓，落戶許營村，在墓園周圍劃出不用繳納皇糧的八畝祭田，每年春秋各祭祀一次。1938年，祭田被廢，從此只有每年春季祭祀一次，這時，海內(nèi)外的范氏后裔紛紛來此祭拜先祖。

　　被朱熹稱為“有史以來天地間第一流人物”的范仲淹（989－1052）并不是河南人，卻葬在河南伊川的萬安山下，之所以如此，一則他和河南淵源甚深，二則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范仲淹兩歲喪父，母親帶他改嫁山東朱姓人家，他改從朱姓，在朱家長大。后來繼父去世，范仲淹受到朱姓子弟奚落，說他不姓朱，他得知身世，負氣出走，決心自立門戶。他先是在山東長白山之醴泉寺讀書，二十三歲那年，他來到睢陽應(yīng)天書院求學(xué)。睢陽即今天的商丘，北宋時為南京。

　　應(yīng)天書院的早期院長戚同文慈悲為懷，常年周濟窮苦人，不積財，不營居室，終身不仕，以教育后進為業(yè)。范仲淹來到應(yīng)天書院時，戚同文已去世，他刻苦力學(xué)，以天下為己任，成為顯貴后，為宗族設(shè)立義莊，救濟窮苦族人，頗有同文遺風。

　　范仲淹的政治事業(yè)自然與作為北宋都城的開封有關(guān)，他曾六入京師，官至相位，他在開封主持了慶歷變法。

　　范仲淹的生父乃蘇州范氏，他考中進士后，曾去蘇州要求復(fù)姓，族人怕他搶奪財產(chǎn)，不答應(yīng)，他無奈之下做出只認祖宗，不要祖產(chǎn)的承諾，才恢復(fù)范姓。

　　母親去世后，因其已改嫁，無法葬于范氏祖塋，如果葬于朱氏祖塋，已經(jīng)復(fù)姓的范仲淹日后又無法與母親同葬一處。他將母親暫時葬于商丘，丁憂期間，路過伊川，他去唐代名相姚崇及其母墓地拜謁。姚崇母親也曾改嫁，死后葬于萬安山。范仲淹受到啟發(fā)，效法姚崇，將母親遷葬于萬安山。1052年5月20日，范仲淹病死于徐州，后人依照他的囑托，將他葬在母親身邊。

　　范仲淹作為政治家，成功消弭邊患，主持變法革新弊政；作為教育家，他治理下的應(yīng)天書院臻于極盛，成為北宋的人才基地，培養(yǎng)了多位宰相、文學(xué)家和思想家；作為文學(xué)家，他的詩文流芳千古家喻戶曉，那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乃中國士人精神的最好詮釋。

　　范仲淹后代歷千年而不衰，代代都有賢者，分布在世界各地，河南的洛陽伊川、商丘虞城、新鄉(xiāng)范領(lǐng)村等都是其后人的聚集地。

　　說起先哲的后裔，有一個人不得不提，那就是邵逸夫。邵逸夫是北宋思想家邵雍（1011—1077）的第33代后人，與洛陽市洛龍區(qū)安樂鎮(zhèn)的邵氏族人同祖同根。邵逸夫創(chuàng)辦邵氏影城和香港TVB傳媒王國，但比起娛樂大亨的名頭，他更讓人熟知的身份是教育慈善家，他一生中捐助大陸教育事業(yè)47.5億元，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教學(xué)樓遍布中國。

　　邵逸夫與港姐合影

　　河南先后21次接受邵氏基金會教育慈善捐款，累計金額17390萬港幣，共建成校舍建筑面積94.51萬平方米。鄭州大學(xué)、河南大學(xué)、河南省實驗中學(xué)、鄭州九中等學(xué)校都有以“逸夫”命名的教學(xué)樓、圖書館或科技館。

　　從表面上看，邵雍隱居于洛陽的山水間，怡然自得，邵逸夫在繁華都市香港打拼，風光無限，兩人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其實不然，邵逸夫所開創(chuàng)的娛樂王國未嘗沒有邵雍的快樂哲學(xué)的影子，邵逸夫投身教育事業(yè)也遙相呼應(yīng)先祖開創(chuàng)理學(xué)的文教之功。

　　與范仲淹一樣，邵雍不是河南人，卻葬在河南伊川，墓地位于伊川縣南9公里的平等鄉(xiāng)西村臥龍山之陽。邵雍祖籍河北，幼年隨父親遷往共城（今河南省輝縣），三十歲那年，他游歷河南，將雙親葬在伊水之上。

　　不熟悉邵雍這個名字的人，一定讀過他寫的一首《山村詠懷》：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這首詩開“十字詩”先河，家喻戶曉，直到今天幾乎每個中國兒童都會背誦。他的詩歌簡練如《詩經(jīng)》，明白曉暢好似白居易詩，很多句子妙手偶得，渾然天成。

　　提起“詩意地棲居”，人們想到的中國古人第一個就是陶淵明。其實，邵雍在洛陽的生活也堪稱“詩意地棲居”，充滿了智慧，極具現(xiàn)代價值。從仁宗皇佑元年（1049年）遷到洛陽，到1077年去世，邵雍在洛陽度過了近三十年悠閑自得的時光。

　　邵雍一生成就卓著，他是理學(xué)家，也是易學(xué)家，還是理學(xué)詩派和二進位制的開創(chuàng)者，與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并稱“北宋五子”。邵雍早年胸懷大志，刻苦攻讀，后來隱居洛陽，自耕自讀，學(xué)問大成，以教書為業(yè)，終身不仕。

　　他在哲學(xué)上一改前儒重人倫綱常不重宇宙自然的缺陷，秉持“學(xué)不際天人，不足以為學(xué)”的精神，以易學(xué)為根基，形成自己的宇宙自然觀，獨創(chuàng)先天易學(xué)體系。他探索中國歷史，上自唐堯虞舜，下及五代，臧否人物，議論王朝盛衰，寫成簡記上下3000余年歷史大事的《皇極經(jīng)世》。他還將哲學(xué)思想寫入詩歌，獨具一格，《伊川擊壤集》收錄近兩千首詩，不愧是理學(xué)詩派的奠基人。

　　邵雍自號安樂先生，他寫《安樂吟》認為快活人應(yīng)“風月情懷，江湖性氣”，他寫《安樂窩中四長吟》提出“快活人”有四大雅好：

　　安樂窩中快活人，閑來四物幸相親：一編詩逸收花月；一部書嚴驚鬼神；一炷香清沖宇泰；一樽酒美湛天真。太平自慶何多也，唯愿君王壽萬香。

　　邵雍年輕時也曾周游齊魯宋鄭之墟，到了洛陽，愛其山水風俗之美，決定在此定居。洛陽不僅自然風光好，作為大宋朝的陪都，也是當時的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之一，士大夫、文人墨客多來此定居，用邵雍自己的話說就是“圣賢區(qū)宇，士人淵藪”。

　　在洛陽其間，邵雍以其學(xué)識魅力和人格魅力，吸引眾多讀書人投其門下，他結(jié)交的朋友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年長者拜之，年等者與之為朋友，年少者以子弟待之。”

　　邵雍初到洛陽，生活貧窮，他不以為苦，安然處之，后來名聲漸盛，家資殷富，他不以為榮。他在洛陽以飲酒作詩為樂，以求道教學(xué)為業(yè)，不慕功名，不求仕途。

　　邵雍精通易理，但并不用易經(jīng)算命。66歲那年，他罹患疾病，體質(zhì)極差。大儒張載問他：“頗信命否？”他回答：“天命某自知之，世俗所謂命，某不知也。”第二年，邵雍自知不久于人世，他在一首《病亟吟》中寫道：“俯仰天地間，浩然無所愧?！?/p>

　　邵雍曾將父親安葬在伊川平等鄉(xiāng)紫荊山下。在他彌留之際，司馬光、張載、程顥等人曾想要將他葬在邙山。他卻囑咐兒子要和父親葬在一起。最終，伊川成了邵雍永恒的歸宿。邵雍墓所使用的磚與眾不同，每一塊上都刻有“邵夫子墓”字樣，至今，墓磚大體上沒有丟失，就連建墓時剩下的磚也還擺在墓園內(nèi)。

　　在伊川紫荊山下，與邵雍作伴的，還有一對兄弟：程顥（1032—1085）和程頤（1033—1107）。二程比邵雍晚出，一起論道，共同致力于儒學(xué)的復(fù)興。二程兄弟在中國思想史上占據(jù)重要地位，他們復(fù)興沉寂千年的儒學(xué)，肇始影響后世八百年之久的新儒學(xué)。新儒學(xué)兩個重要學(xué)派，一派由哥哥程顥開創(chuàng)，陸九淵、王陽明集大成，稱為“陸王學(xué)派”；一派由弟弟程頤開創(chuàng)，朱熹集大成，稱為“程朱學(xué)派”。

　　二程出生于湖北黃陂，后來跟隨父親遷居洛陽。公元1082年，程頤想在洛陽龍門山一處寺院舊址講學(xué)，給當時西京留守文彥博寫了一封信。文彥博收到信后，說龍門荒廢已久，便把自己在伊闕南鳴皋鎮(zhèn)的一座住宅，連同糧地十頃，送給程頤。從此便有了伊皋書院（元朝改名伊川書院）。

　　此后二十年間，程頤在伊皋書院講學(xué)著述，完善其思想體系?！皩W(xué)者出其門最多，淵源所漸，皆為名士”?？鬃拥茏尤В呤t者，二程兄弟較知名的弟子有八十余人。據(jù)說，“程門立雪”的故事就在此發(fā)生。有學(xué)者評價“伊川書院是理學(xué)的策源地”。

　　二程思想博大精深，難以贅述。五四以來，國人反傳統(tǒng)之思潮愈演愈烈，激進者視程朱理學(xué)為糟粕，以為二程朱熹的思想都是些反人權(quán)沒人性的東西，宋以來裹小腳等惡習都要算在理學(xué)家頭上。對此，我們不妨引述余英時先生的話，他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一個重要卻被長期忽視的事實：理學(xué)的創(chuàng)立者程頤的所有后人，直到元代都忠實沿襲不纏足的家族傳統(tǒng)。

　　伊川縣鳴皋鎮(zhèn)猶存伊川書院舊址，數(shù)通石碑暴露在日曬雨淋中，趙孟頫所書的“敕賜伊川書院之碑”字樣已漫漶難辨。書院曾作為伊川第四高中教學(xué)樓和食堂，2004年，伊川四高遷出，書院舊址則無人照管，日漸破敗。

　　離伊川不遠的嵩縣有一個程村，為二程后人世代所居之地，明朝天順年間，這里被昭封為“兩程故里”。美國小說家福克納寫的長短篇小說絕大多數(shù)故事都發(fā)生在“約克納帕塔法縣”，被稱為“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從嵩縣走出去的一位作家，以二程故里為背景寫就了一系列小說，他的名字叫閻連科。

　　相較于范仲淹墓和邵雍墓，二程墓保護較為完好，該墓有三個墓冢，二前一后，前者為程頤程顥之墓，后者是其父親之墓，意為父抱子。

　　埋葬著四位世界級哲人的伊川，與古墓多得無臥牛之地的洛陽北邙呈遙望之勢。北邙山上繁星密布的古墓群是“中國金字塔”，我總覺得這個類比有些不倫不類。埃及的金字塔里埋葬的只有法老，是至高權(quán)力的象征。邙山則不然，在這里埋葬的除了200多位帝王后妃、將相名人，還有書法家顏真卿、詩人杜甫、詞人南唐李后主等文化名人。

　　世界上恐怕很難找到像北邙山這般的墓葬奇觀，從時間上說自秦漢以來兩千余年無數(shù)王公貴族文臣武將詞人騷客長眠于此，從空間上講北邙山從洛陽向東經(jīng)偃師、鞏義、滎陽至鄭州的邙山東段，墓葬群規(guī)模宏大。

　　眾所周知，坐落在倫敦泰晤士河北岸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是英國的國家墓地，安葬著3000多名王公貴族和社會名流。在法國，最能代表法蘭西精神的不是埃菲爾鐵塔，不是盧浮宮，而是先賢祠。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和先賢祠都成了人類的精神高地，北邙山呢？這里沒有成為中國人的精神高地，卻吸引了無數(shù)的盜墓賊，結(jié)果十墓九空，只剩下滿身盜洞的墓冢和空蕩蕩的墓室。

　　對比邙山墓葬的悲劇，我們不得不說伊川的四座哲人墓留存至今是一個奇跡。這里留下了一片可以跟古圣先賢對話的凈土。(文超|文)

　　參考資料 中國國家地理 王景荃、郭昕、楊蔚青《 伊洛厚土：壁畫古墓夢繁華》；大河報 許笑雨《厚重河南 范仲淹墓園》；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 張海鷗 《邵雍的快樂詩學(xu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