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5日是一個晴朗的周一。72歲的普加和村里人在教堂一起吃完今年感恩節(jié)的最后一餐后,準(zhǔn)備爬45分鐘的山路回家。
教堂在高山上,幾十米開外,是千米高的怒江大峽谷和日夜奔流的怒江。
普加的家,在全村最高的寨子里,那里一共七戶人家。從教堂位置,能看到他們的房子?!熬挼槿俗〉牡胤健!贝謇锶肆?xí)慣性地說。
普加也習(xí)慣了。1958年,18歲的他跟著叔叔徒步兩天,翻越高黎貢山,去緬甸生活。在那里,人人說他們是中國人。27年后,他們一起遷回自己的出生地中國。而此時,人們又開始說,“他們是緬甸來的”。
從離鄉(xiāng)的那一刻起,他們失去了國籍認(rèn)同。至今,他的孩子們、他的朋友們,都是沒有任何身份證明的人。
山雨欲來
1958年,一場全國性的運動蔓延到怒江福貢邊境大山里?!安荒鼙蛔ミM去?!笔迨遄罱K做了個決定,帶上普加,翻越西面的高山,逃到緬甸。
從怒江邊來到他們的寨子,至少要爬3個小時陡峭的山路。罕有的外來客,讓幾位老朋友們圍坐在火爐旁,一起回憶起五十多年的過往。
這是一間傈僳族傳統(tǒng)木屋,靠幾十根木頭支撐在山坡上,透過竹子編織的地板,能看到架空層圈養(yǎng)的牲畜。所有的空間加起來不過30來平米,普加舉全家之力,花了一兩年才建好。在這里,他將自己的子女撫養(yǎng)長大,直至女兒們出嫁,兒子們成立了自己的家。
已兒孫滿堂的他,心中仍有一大憾事,那就是自己和妻子沒有任何戶籍證明。現(xiàn)在,除了最小的過繼到兄弟家中的女兒有戶籍,他的所有子女至今都是無戶籍人員。
同寨子的老朋友們無不類似。
聊天中途,80歲的此嘛邁幫同村一病人做完禱告回來了。1958年,他與普加在同一個月去了緬甸,又在1986年同一年回來,至今過了54年無國籍的生活?!拔乙呀?jīng)老了,無所謂了,唯獨擔(dān)心自己的孩子們。沒有戶口,什么都辦不了?!?/p>
他的一句話,引得室內(nèi)突然一陣沉默。
1958年,是所有人記憶中無法抹去的年份,一場全國性的運動蔓延到怒江福貢邊境大山里。
當(dāng)時才十多歲的瓦志言清楚地記得,那一年4月的一天,家里突然來了幾個人,將父親帶走了。此后,他再沒有見過父親。
18歲的普加父母早逝,叔叔是他和弟弟生活中最大的依靠。“不能被抓進去。”叔叔最終做了個決定,帶上普加,翻越西面的高山,逃到緬甸。
幾天之后,此嘛邁也孤身上路了。
那是一條他們從未踏過的路,“怕,非常怕,但那時候人比鬼更可怕?!遍T牙掉光的此嘛邁陷在回憶中,火光照著那張凝重的臉。寨子里的年輕人默默地坐在外圍,他們第一次聽老人們?nèi)绱苏J(rèn)真地回憶這段往事。
生死通道
50多年來,高山上的人們無數(shù)次來回穿越這條通道,有人在12月過山,在大風(fēng)雪中,被凍死在山上。有人在七八月雨季過山,被洪水沖走。
怒江左岸的山群被稱為高黎貢山。福貢縣是“幸福的高黎貢山”的意思。生活在山上的邊民們卻對這個名字很陌生?!懊卓伞笔撬麄冎赖奈ㄒ簧矫?。那是他們給通往緬甸的山路上需要翻越的最高一座山峰取的名字。
沿著福貢縣上帕鎮(zhèn)古泉村一條山上小路,一直往西,3個小時后,直至離中緬邊境線最近的村寨之一俄沙恰底,爬上寨子背后的最高峰,便能看見人們口中不斷提起的“米可”。以米可的山脊為界,另一面便是緬甸。
50多年來,高山上的人們無數(shù)次來回穿越這條通道,有人在12月過山,在大風(fēng)雪中,被凍死在山上。有人在七八月雨季過山,被洪水沖走。
54年前,此嘛邁就穿行在這條通道上。他幼時便成了孤兒,叔叔將他撫養(yǎng)成人。1958年4月,形勢越來越出乎人們的預(yù)料,村里陸續(xù)有人沿著通道出去了。在一個無人注意的早晨,此嘛邁穿了件薄薄的單衣,光著腳便悄悄上路了。灌滿水的弓形水壺是他唯一的行李。
那是一條他從未走過的路,不知道路的盡頭有什么,不知道要走多久。害怕,但不能回頭。好在這條路沒有岔路。寬的地方有兩三米,窄的地方只容一人通過。很多時候,路的另一邊就是懸崖。
從早晨到下午,此嘛邁數(shù)不清自己翻越了幾座山,一路忐忑,沒有遇到一個人影。饑餓難耐,他不停地給自己灌水。
山路越來越陡??斓桨頃r,一座巨大的雪山進入他的視線。他后來知道,那座雪山,就是米可,在四月天里反常地下起了大雪。
此嘛邁不打算在黑暗中翻越雪山。晚上七八點,他終于在米可山下發(fā)現(xiàn)了一塊可以躺二三十人的巖石。此嘛邁撿了些柴草,打算在巖石上露宿一宿。
這塊巖石成了后來通道兩邊人們最熟悉的地方之一。所有需要穿越通道的人,都要趁天還沒黑之前,趕到巖石旁,鋪草席露宿。幾十年過去,現(xiàn)在的巖石已經(jīng)不像此嘛邁第一次見到時那么大。不知從何時起,巖石還有了個傈僳名字叫“米可阿杰庫”,意思是“米可山下像房子一樣大的石頭”。
第二天剛亮,此嘛邁再次出發(fā)。饑寒交迫中,攀越雪山的雙腿一度顫抖。本能的求生欲望支撐著他埋頭堅持。
不知過了多久,他發(fā)現(xiàn)自己爬上了山頂。十幾公里開外,緬甸成片成片的山峰盡收眼底。回頭往東,他甚至辨認(rèn)出自己熟悉的怒江大峽谷。
離緬甸的親朋不遠了,他心想。深吸一口氣,一鼓作氣沖下山,在太陽落山之前,終于看到了遠處的寨子。
同樣說著傈僳話的人們,接濟了幾近昏厥的他。他很快在同一個寨子里找到同村逃難過來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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