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國舫
“這幾年進入第二輪的院士候選人,差不多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是被投訴的,但從比例來說,坐實的投訴少。”
2013年11月,剛過80歲生日的中國工程院原副院長、院士沈國舫向他任職多年的北京林業(yè)大學提出了退休要求。在此時點上,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建立院士退休和退出機制,一直受到爭議的院士制度再度成為輿論熱題。
沈國舫的人生帶著濃重的時代印痕。1951年,18歲的他作為新中國第一批公派留學生遠赴蘇聯(lián)學習,回國后任教于北京林業(yè)大學。1995年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3年后出任該院副院長。他將“院士”視為一項極其珍貴的榮譽。
讓這位林學家更多進入公眾視野的,是他曾任中國工程院院士增選政策委員會主任委員及該院科學道德建設委員會主任委員,曾為工程院院士質量的把關人之一。彼時,在向媒體回應如何看待大批官員參選院士時,他說,工程院對此已有警覺,工程院目標是力?!耙慌枨逅?。
這些經歷,使沈國舫可能是最適合談論中國院士制度改革議題的人之一。在12月19日接受21世紀經濟報道專訪時,沈國舫告知記者,在擔任院士18年后,他已在今年11月轉入中國工程院的“資深院士”行列。這意味著他今后不能再投票選舉或推薦新院士。
祖籍浙江的沈國舫,普通話尤帶江南口音,慢悠悠的。在近3個小時的對話中,對一些尖銳的問題,他總是神情輕松地微笑作答,毫不回避。相較于那些對改革持激烈主張,只會做非此即彼的單向選擇題的人士,沈的態(tài)度溫和而留有余地,沿用的是基于現(xiàn)實的漸進式改革思路。
院士是否退休不是急迫問題
《21世紀》:三中全會提出要改革院士遴選和管理體制,實行院士退休和退出制度。您對此有什么評價?
沈國舫:我國的院士大概有三個群體:一是解放前大學畢業(yè),從國外留學回來的這批,大部分是各學科領頭人、奠基人,像錢學森、李四光,這批人現(xiàn)在很少了;第二撥是我們這撥,五六十年代大學畢業(yè)包括留蘇的,90年代初當院士,像我是1954年大學畢業(yè),1995年進工程院,那時我61歲;中間有個文革的斷檔,然后是第三批,改革開放后上來的,大部分是1977、1978年上大學那批,現(xiàn)在四五十歲,剛開始陸續(xù)進來。其中第二批是目前兩院院士的主體,現(xiàn)在這一批院士年齡越來越大,而國家對高層次人才很需要,他們又是各學科領頭人,他們是否退休,我覺得不是那么急迫的問題。
《21世紀》:您認為院士是否退休完全可以通過他個人和單位的意愿來決定?
沈國舫:是。我們院士是各自單位的職工,退不退休是單位的事。像我是北京林業(yè)大學職工,拿的一直是林業(yè)大學的工資。一個單位能有幾個院士?大單位比如清華、北大有幾十個院士,北京林業(yè)大學本校有6個院士,在世的只剩3個,其中兩位都是80歲以上,一位68歲。院士很少,又長期在這個單位工作,學科上起帶頭人地位,有很大影響,如果他身體還好,學術上大家也還認可他繼續(xù)發(fā)揮作用,他也在做具體工作,單位從工作需要和自己的利益出發(fā),一般是不愿意讓這樣的院士退休的。
《21世紀》:這是因為單位要靠院士去爭取科研經費嗎?
沈國舫:單位根本不靠我們院士去爭取科研經費??萍疾坑幸?guī)定,比如863計劃,一般到65歲以上,你就是院士,你也不能領銜申請科研經費,但你的團隊可以申請,比如我的學生可以讓我當顧問。好多人誤以為院士還占著這個位子、把持著科研經費,實際上不是,科研經費都是年輕一代把著,我們是為他們服務,扶持他們做工作。當然你申請一個項目,你團隊背后有個院士撐著,申請會更容易些,也是一種科研實力的表現(xiàn),這是有影響,但不是絕對影響,像我們林業(yè)大學要申請一個國家級重點實驗室,我們有兩個院士,也沒用,結果還是沒選上,還有很多其他因素在里頭。
“院士老了不干事”是誤解
《21世紀》:目前社會上對院士終身制有很多批評,覺得一旦當選院士,就很難退出或被開除了。
沈國舫:關于退出,上世紀90年代末我們建立了院士“資深機制”,就是院士到了80歲就轉入資深院士,你在工程院就沒有了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不能投票選舉,也不能推薦新院士,但院里學術活動你還是可以參加,這實際上也是一種退出機制。像我今年11月剛轉為資深院士。
當然我們工程院到現(xiàn)在還沒有過開除院士的事,科學院有過?,F(xiàn)在絕大部分院士是好的,你得有這個信心。
現(xiàn)在65歲以上的這批老院士,他們有的在科研第一線;有的已退居二線,但在一些高層次戰(zhàn)略咨詢研究項目里還在第一線。工程院是工程科技界最高的榮譽性咨詢性學術機構,咨詢性就是說你必須給國家出主意。我從當院士后一直忙到現(xiàn)在,都是做各種各樣的咨詢研究,我常去基層做調查,農村、林區(qū)都得去。我做了十幾個項目,每個要花兩到三年時間。2011年的“浙江沿?!表椖渴墙o溫家寶、李克強兩位總理匯報,錢正英院士是組長,我是副組長;三峽工程階段性評估從2007年到2009年做的,這樣的工作要組織幾十位院士、幾百位專家,分好幾個題目研究,領頭的都是院士,因為院士最有條件做這個工作,他對業(yè)務理解深、閱歷廣、視野寬,而且他沒有部門和地方的局限性,立意超脫?,F(xiàn)在我剛完成淮河流域環(huán)境與發(fā)展問題研究,今年又接了國家生態(tài)文明建設若干戰(zhàn)略問題研究,周濟院長當組長,我當副組長。另外還有兩攤有關三峽工程的事等著我。我80歲了,但不是光拿工資不干活的人。
所以我們說國家需要這些戰(zhàn)略科學家,要形成一個戰(zhàn)略科學家隊伍。我認為可以定個一般院士退休的年齡杠杠,要適當延后以充分發(fā)揮院士群體作用,但也要有點彈性,對于部分學界泰斗、威望很高的老院士也可以定為終身不退。實際上我們許多單位都有一些對特別的老專家、老中醫(yī)、老元勛定終身不退的實例。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可以在較寬的制度規(guī)定的基礎上,更多地尊重院士本人的意愿。
社會上有種誤解,覺得有些院士老了,好像不干事了,卻還在享受院士待遇,就是不退休。其實絕大部分院士到了七十好幾甚至有的到八十多歲都還在勤奮做事,像錢學森如果還活著,你跟他說什么退不退休?你養(yǎng)著他就完了,他就是躺在床上,也可以跟你說點什么,對你也有大方向的啟發(fā)。對這些大科學家沒必要考慮這些。對這個問題要放開眼量看。
《21世紀》:王選院士在北大演講中說,“我現(xiàn)在到了這個年齡,61歲,創(chuàng)造高峰已經過去,我55歲以上就沒什么創(chuàng)造了。”您怎么看?
沈國舫:我不同意他的看法,他只能代表他自己,不能代表所有院士,一個人一個樣,像我到80歲精神還不錯,有的70歲就不能進行研究了。有人很早功成名就,有人成名很晚,人有差異,學科也有差異,像我們研究生態(tài)科學的,必須積累大量的經驗、知識和閱歷才行,那退休也應該有差異,你如果要“一刀切”,不要切得那么厲害,你給底下用人單位更大的自主權不就行了嘛?比如給大學校長放權,大學可以自己決定它的用人。
我工作很多,但我希望退休
《21世紀》:您80歲身體、精神都好,卻提出退休,您是怎么考慮的,真希望退休嗎?
沈國舫:這當然是真話。我工作很多,但我希望退休。因為這是壓力,畢竟年紀大了,精力有限,一個個任務給我,我現(xiàn)在有點招架不住。我現(xiàn)在眼睛看書時間長了,視線馬上模糊了,就要休息了,因此從精力、視力來說,堅持不了很大量的閱讀、工作、寫作,而這些我們所做的工作都需要大量閱讀,最后的成稿要有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我希望減輕工作量。除工程院的咨詢工作外,我還是中國國際環(huán)境與發(fā)展國際合作委員會的中方首席顧問,要組織整個環(huán)保方面的研究項目,我也想從中方首席顧問位子上退下來。
假如我退了,起碼社會上各種各樣的活動和要求我都可以回絕了,只挑幾件迫切需要我干的事做,當然我也不會完全閑下來,因為我身體還可以。我工資還不低,退休會降低收入水平,工資最主要組成部分是崗位津貼,學校叫學時津貼,對我們院士并不計較多少學時,是按一級教授待遇定津貼,這個津貼占我們收入很大一部分,退休了就沒了,但我生活不會成問題,夠用了。另外對單位來說,這個人可以退休,但由于某種工作需要還可返聘,學校有自主權,真需要我出主意、干什么,你返聘我,給我一定的返聘待遇就完了,不一定像原來那么多,你適當減少點,量力而行。
《21世紀》:現(xiàn)在您跟學校在退休這個事上協(xié)商好了嗎?
沈國舫:現(xiàn)在我跟學校說,給我辦理退休也可以,你需要我返聘一段時間,我也不在乎待遇。學校說,既然到了這個地步,中央都提出來,那等國家有規(guī)定了,再按國家的規(guī)定做吧。學校也知道我是還能在我的業(yè)務領域繼續(xù)發(fā)揮作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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